番茄工作法读书笔记 读书笔记：民主、法治与国家
福山的《起源》与《衰败》两卷本试图以历史的眼光纵贯人类数千年来政治制度的兴衰发展，并抽象出一系列概念，以具体的图示向我们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到达丹麦?”此处的“丹麦”并非现实的国家，而是某种意义上的理想国，是民主负责制、法治以及国家，这政治发展的三个方面均衡协调的完美状态。
这一命题无疑是宏大的，几可与哈耶克那本薄薄的《致命的自负》相媲美。但相比于哈耶克想要毕其功于一役的恢弘自信，福山表现出更多的谨慎，《衰败》一书并没有给出明确结论，反而以悬念结尾。他也坦然承认，他所推崇的自由民主制的普遍性的观点正受到中国等国的挑战，自由民主制本身也存在着内部紧张和潜藏的衰败因子。但这并不意味着福山的鸿篇巨著言之无物，相反，他想表达的观点已经蕴含在每一章、每一节的具体论述中了。而为了佐证观点，福山引用了大量的实证资料以及权威观点，其领域涉及政治，经济，生物，心理等多个方面。正如刘瑜的评价：“该书从本质上而言不仅仅有一位作者，而是由无数作者共同完成的。”
福山试图从历史的全貌出发，勾勒整个人类社会的政治图景。这一工作当然艰难，但仰赖福山流畅的文笔以及中译本译者毛俊杰先生严谨简练的翻译，两部过百万字的巨著相当清晰易懂，而且十分耐读。我则根据自己的理解，选出我认为福山贯穿全书最重要的三条原则或曰理论依据，便于大家把握全书主旨：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①政治制度在历史中的发展并不是完全唯物的。即便孟德斯鸠与之
上海夜生活论坛 后的若干经济学家所持的自然因素决定论具有相当强的解释力，但
历史事实告诉我们，政治制度在具体国家的演变往往仍受相当多偶
然因素的重大影响。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②一个时代的政治制度绝非孤立出现的，如同生物的进化一样，政
上海夜生活论坛 治制度不论如何流变，总是与过去的传统习惯相联系。不论一国现
上海夜生活论坛 在的制度与过去有多么不同，乃至有本质区别，我们总能在它们身
上找到一些相似的侧面。
③正如塞缪尔·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所辩称的“
好事并不总是扎堆的。”社会发展的六个方面：思想/合法性，经济
发展、社会动员，民主负责制，法治和高效的国家并不会同时发展，
相反，他们之间长期存在矛盾与紧张。正如我们在历史上看到的一
样：强大的国家是如何戕害民主，精英又是如何通过民主制度来攫
取国家。福山极力在书中澄清这一点，它也可以说是全书的一个最
上海夜生活论坛 重要的线索。
我写本文的目的一方面是向大家介绍这本我所钟爱的政治学书籍，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写作整理自己的思路。福山的写作逻辑遵循历史的脉络，从前人类时代写到法国大革命，再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兼顾不同国家地区文化制度的多元对比。而我则希望从他所抽象出来的政治发展的三个方面：民主负责制，法治与国家着手，分块进行横向叙述。为避免过多史料数据的冗杂，论述难免薄弱，但结论会更加清晰。我同时也会在文中参杂一些个人理解，由于并非科班出身，所学浅薄，错漏之处再所难免，望大家不吝批评与指教。
国家
一、概念
1.“好东西并非总是同时出现”
前文已述，社会发展的诸多方面并非同步的，而发展本身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也表现出高度的多样性，政治发展的三个方面：高效的现代国家、民主负责制和法治的出现顺序从未遵循一定的逻辑。在有些国家和地区，最先出现的是强大高效的国家，如中国，秦帝国早在两千年前就建立了庞大的官僚体系。而在某些国家，法治最先出现，如英国，早在13世纪初，封建贵族就联合教会势力强迫英王签署了《大宪章》，承认自由民的自由权、财产权等，而其现代化的文官系统的要到19世纪末才算全面确立。另外，虽然民主的去污名化，以及普及是相当晚近的事，但美国仍在建立强大国家之前实现了较为广泛的民主。
尽管很难给国家的发展顺序总结一定规律，但一个国家实体的存在毕竟是民主和法治建立的必备前提，因此，我将国家作为三个方面中的首位来进行讲述，同时为避免误解与歧义，有几个概念需要阐明。
2.“国家”的内涵
我们平日理解的一般意义上的“国家”，自然是如中国，美国这样的主权国家，即一定范围内的人群所形成的共同体形式。但福山书中所谓的“国家(the state)”多半不止于此，当他在说“一个强大自主的国家”时，将“国家”理解为“国家机器”更为适宜。这个层面上的“国家”与“民主”、“法治”无疑是可分的。他所谓的“政治意义上的现代国家”某种程度上可以与马克斯·韦伯的“现代化官僚体系”同义替换。而所谓“现代化的官僚体系”即指具有相当自主性的，任人唯才的非人格化行政体系。而非人格化(impersonal)在本书指不受基于家族关系的身份限制。
毫无疑问，建立了主权国家不等于制度的完善与国家机器的成型。本书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推崇“自由民主制”的福山花了比“民主”、“法治”这两个方面加起来还多的篇幅论述“国家”。这并不表明福山偏爱新加坡、中国等拥有强大国家机器的威权政体。而是因为他身处的美国，人们始终坚持着对政府的不信任，热衷思考如何限制“国家”而非构建“国家”，这是需要破除的思维盲区。今天的中国也是如此，至少在智识层面，政治学者的见地与普罗大众渴望强大国家的诉求发生了严重脱节。我并非质疑“把权力关进笼子”的普遍共识以及对政府的警惕，在中国，这尤其重要和可贵，但在思考时无视国家建构这一基本需求，只关注“限权”本身，也无益于社会的健康发展。
二、国家的产生
1.自然状态
国家的产生是一个涉及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政治学乃至生物学等诸多学科的复杂问题，好在福山用他敏锐的洞见为我们整合了诸多学说，指明了清晰的脉络。
上海夜生活论坛 社会契约论无疑是启蒙时代关于国家产生最如雷贯耳的学说之一，它经由霍布斯，约翰·洛克与卢梭及之后无数学者的完善，所涵盖的领域已经远不止政治学一隅，扩展至法学，经济学，社会学，伦理学等各个学科。但即便社会契约论长久以来产生了如此广泛而巨大的影响，其基石“自然状态”学说，仍更多是讨论人性的手段和隐喻，缺乏实证。其主要价值是探讨建立政治社会应予培养的各级人性美德以及论证一个政府的政策是否正当等。
卢梭曾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开门见山：“我们此时所从事的研究，不可当作历史的真相，只算是假设性和有条件的推论。它适合于解释事物的本性，并不适合于显示其真正起源”。事实也正是如此，考古学和生物学告诉我们，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上从未出现一个“人人孤独”的自然状态。正如今天的其他灵长类动物一样，人类早在古猿阶段就以相当复杂的社会形态聚居在一起。社会的才是自然的，相反，“独处的权利”与个人主义才是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而后天产生的。亚里士多德所谓“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在事实层面比霍布斯等启蒙时期的学者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2.族团制社会
诚然，早期人类社会的族群杂居与我们所谓“国家”形态仍相去甚远。这种被称为“族团制”的聚居方式是一种主要基于生物本能的合作行为，其来源有二：“亲戚选择”(kin selection)以及“互惠利他”(reciprocal altruism)。亲戚选择即指有性繁殖物种的个体，对待亲戚时是利他的，利他程度与分享的基因，即亲疏远近成正比。而互惠利他则指与遗传上的陌生人合作。这两种情形广泛地存在于自然界的各个物种之中，只不过人类的合作方式更为高级和复杂。
以父系作为家庭的主导，成年女儿嫁入其他家庭，成为另一个家庭的成员，家庭成员之间共享财产。这种族团的模式从古延续至今，从未中断，在各种政治制度中以所谓“家族制”的模式出现，并且当更高级的社会制度崩溃后，人们仍可以继续以族团的形式聚居在一起，因为这种合作模式是基于生物本能的最基本模式。
3.部落制社会
族团制或曰家庭制的更高级社会模式是部落制，家庭的凝聚依赖于家长的权威，部落的凝聚则依赖于对共同祖先的崇拜。而这种崇拜得益于人类抽象思考的能力，这也是人类能够建立远比其他动物更庞大的聚落的原因。这种更为广泛的社会动员除了依赖于生产力发展带来的种种变化外，思想/合法想层面的因素也不容忽视。部落财产与族团财产相似，是共有的，而部落财产是否得到很好的照顾，与部落内部的聚合力有关，而与个人产权无关。这很大程度上与当代著名的“公地悲剧”理论相悖，究其原因，是思想/合法性层面的亲缘纽带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陌生人社会与经济理性人为基础的产权理论。
3.1族团的演变
那么是什么促成了族团制向部落制的转变呢?经济层面的因素并非主要，在远古时代，劳动分工并不明确，一个不足五十人的族团或者大家庭在人均生产力上并不会地狱一个成千上万人的大部落。过密的人口聚居反而会因环境的限制降低人均生产力。战争才是起决定性的因素。军事上，部落社会远比族团层次的社会强大，一获通知，部落可以动员成百上千的亲戚参与战斗。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口变得密集，不同族群的接触加深，为了水源等适宜生存的条件发动的战争也日益频繁。部落不仅规模更大，组织上也更为灵活，一有需要，可以根据各自的分支迅速扩展。正如阿拉伯谚语上海夜生活论坛所言：“我针对我的兄弟，我和我的兄弟针对我的表亲，我和我的表亲针对陌生人”。这一方面指出了部落制仍以家庭制为基础，私有财产以家庭为单位存在着，另一方面也指出了部落组织的高度聚合性。
上海夜生活论坛 此外，部落的功能远不止保卫共有财产与争夺水源，如有需要，部落可以立即转换为纯掠夺性的军事组织，掠夺其他部落甚至国家的财产和人口。这种高度军事化的部落联盟在日耳曼蛮族与各游牧民族之中，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
4.“利维坦”的降临
上海夜生活论坛 与更为高级的社会形式——国家相比，部落制仍然相当原始。主要区别有三：
①国家享有更为集中的权力，对共同体内的成员享有第三方的刑罚权。亲戚部落仅有软弱的权威，头人或酋长更像仲裁人而非专断的国王或法官。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②国家主权基于领土，而非亲戚关系。尤其是现代国家，其权力的对象首先是土地，其次才是土地上生活的人。而部落的成员资格往往以亲戚关系为基础，被直接统辖的是人。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③国家的等级更为分明，更为不平等。统治者和他的行政官员，与社会中的其他人相分隔，在家族制复辟的情况下，他们成为世袭的精英。
上海夜生活论坛 毫无疑问，与亲戚部落相比，国家具有更为强大的社会动员与组织能力。即便是像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那样的游牧国家，也更多是建立在征服与联姻上的，具有了国家雏形的军事联盟，而非纯粹的亲戚部落。
上海夜生活论坛 4.1国家产生的学说
那么，如此强大的“利维坦”从何而来呢?前文提到的社会契约论不过是众多有关理论中的一种，除之以外还有许多学说。
卡尔·魏特夫曾提出“水利工程说”，他发展了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Asiatische Produktionsweise)，认为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长江黄河流域的国家兴起源于民众对于大型水利工程的需要，因此需要一位卓越的独裁者或是工程主管。这一说法不知是否受到大禹治水传说的启迪，无疑有点异想天开。
上海夜生活论坛 一个更有解释力的学说源于人口统计学家埃斯特·波塞鲁普，他提出“人口密集说”：人口密集化导致精耕细作成为可能，大规模灌溉、高产作物、多种多样的农业工具触发了分工的需求，进而导致了国家的形成。但它仍不能回答两个问题：是什么导致了密集人口?密集人口又是如何与国家相互作用?
纯经济学的解释无疑有所薄弱，因此一个更有解释力的学说指向暴力和战争。社会学家查尔斯·蒂利有名言“战争产生国家，国家发动战争。”高烈度的持久战争要求着更为强大的社会动员，秦国这个最早的“韦伯式现代国家”诞生于持续数百年的高强度战争之中。进一步的征服使得周围的部落制社会也被纳入“国家”中来。但这仍无法解释少数例外——巴布亚新几内亚和南苏丹的部落战争持续数个世纪，却一直没能建立起国家层次的社会。
人类学家罗伯特·卡内罗提供了“环境因素说”，一个地理被高山、海洋或沙漠封闭的地区或被外敌环绕的地区才能产生国家，因为在非环绕地区或人口稀少的地区不存在形成密集人口的条件。但这只是提供了国家产生的某种条件而非起因。
正如前文所说，历史的发展很难用纯唯物的手段去解释，魅力型权威或者说思想/合法性也是国家产生的重要基础。罗马的狼孩传说，中国商朝的玄鸟降生传说等等都要将领袖的祖先追溯至神灵。夏禹铸九鼎的传说似乎也从一个侧面帮我们弄清了统治者是如何通过控制宗教和思想来把公有的部落转变为家族制的国家的。
上海夜生活论坛 因此，我们不妨把数个学说综合起来看：一个物质充裕，被环境束缚的地区，拥有众多人口，在面临战争或是天灾等的威胁时，愿意放弃自由服从国家，聚集在一个魅力型权威旗下，最终产生了早期国家。这也许是一种较为接近真相的理论。
上海夜生活论坛 三、国家的职能
上海夜生活论坛 在今天，除了少部分极端的无政府主义者外，即便是哈耶克这样的自由主义学者也承认，至少“守夜人”式国家的存在是必要的，这基于两点基础共识：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①没有国家权力的保障，经济生活的外部性问题无法得到解决。即便是科斯
上海夜生活论坛 定理告诉我们“只要财产权是明确的，并且交易成本为零或者很小，经济的外
部性或者说非效率可以通过当事人的谈判而得到纠正。”但是产权的明确恰恰
需要一定的国家权力予以保证。
②至少在现有社会背景下，需要国家提供国防等基本的公共物品。
上海夜生活论坛 政治学者的争论绝非是国家干预是否必须，而在于国家干预究竟应走多远。我们可以对政府职能做简单的划分：一个国家的最简单功能是提供纯粹公共物品，如国防，法律秩序，保护产权;进行宏观的经济管理;促进公共健康，如全民医保政策;促进公平，保护穷人。中等功能则是管理外部性，正外部性如保护知识产权、促进教育，负外部性如环境保护;监管垄断，克服信息不对称;保险、金融监管、建立社保体系。积极功能则如行业政策、财富的再分配等。
但衡量国家好坏的指标绝不止国家职能的范围大小，还有国家履行具体职能的能力。这种能力无疑与政府财政收入的大小——即税收占GDP百分比有关，也与税收的分配，更与腐败程度相关。一个“较小”政府，如2010年美国税收占GDP的18.5%(数据来源：OECDSTAT)与“较大”政府，如德国的政府效率(根据世界银行学院的“全球治理指标”)相差不大，因为德国相当多的税收用于维持高福利，而非官僚体系的运行。但与美国政府大小相当的印尼政府在效率上逊色不少，主要就是因为较为严重的腐败。
上海夜生活论坛 当然，所谓的政府效率是一个难以具体衡量的指标，罗列数据仅具有参考价值，我们不能止步于实证，更应该在更深的理论层面去探究它。这就涉及到下一个命题，即如何建构一个高效的国家，或者说，一个高效的国家要具有哪些品质?
四、国家的建构
1.家族国家
上海夜生活论坛 正如我开头所说的，一个时代的政治制度总会有先前制度的影子。福山把人类社会按共同体的形态分为家庭制—部落制—国家制，这并不意味着三者之间是泾渭分明的，他们也许在智识层面是可分的，但在事实层面却始终纠缠不清。即便到了现代化的今天，家族形态与部落形态仍像幽灵一般长久地存在于我们的国家制度中。部落形态演变而来的依附主义或曰庇护政治在新鲜的民主制度中大行其道，焕发活力。而家族制则以我们的基因为根基，掌控古往今来无数的国家。关于庇护政治，我主要在“民主”一章进行说明，本章我将阐述家族制究竟是如何在国家中生根发芽，进而攫取国家的。
1.1欧洲“封建”国家
基于马克思的社会形态“五分法”，我们对“封建社会”这个词汇相当熟悉。因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似乎格外悠久——从有文字记载的周朝一直持续到民国建立为止。但我们正本清源：马克思本人在经济制度的层面上使用“封建社会”一词，他的“五分法”的划分依据是生产方式，中世纪欧洲那种农民与地主有人身依附关系的农奴制的生产方式对应的即是马克思所谓的“封建社会”。
上海夜生活论坛 其他西方学者在政治制度层面使用“封建社会”一词，它主要指由共主或中央王朝给王室成员、王族和功臣分封领地的国家制度，但这一国家制度的存在与经济上的封建社会在时间层面基本吻合。
中文“封建”的本义是“封国土、建诸侯”。唐朝柳宗元写有《封建论》，将夏、商、周、汉四个朝代认定为“封建”。
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可以参照美剧《权力的游戏》：从坦格利安王族开始，按照血缘或历史因素分封七国，而七国再往下分封其他中小家族，中小家族再往下分封骑士。每一次自上而下的分封都会形成一个政治实体，每一个政治实体的家族向上一层次政治实体的家族宣誓效忠，在战争中予以协助，但即便是最小的政治实体，如骑士，也在征税和征兵上保留近乎完全的自主性，而且这种效忠并不具有传递性。正如现实世界中世纪欧洲的一则古谚：“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
上海夜生活论坛 之所以会出现中世纪欧洲这样的“封建制”国家形态，与其说是“家族制”在国家制度中的复辟，毋宁说，日耳曼人在欧洲建立国家时从未试图泯灭以家庭为核心的社会形态，而是将其带入了国家。与中国古代的皇帝相比，欧洲的国王们虽然王权衰弱，但无疑更符合“家天下”这个词。恰恰是“以天下为家”限制了国王的权力。对于其他封臣或贵族而言，国王更像“大家庭”中的兄长而非父亲，或主宰。他只不过是“我们中最特殊的一个”。
贵族宣誓效忠“长兄”，但王权不能肆意干涉。王国的领土如家庭财产一样被“兄弟”们瓜分。另一方面，“兄弟”之间为了稳固的政治联盟相互通婚，不同王国或者说不同“家庭”之间也相互通婚。这导致在欧洲，统治的合法性主要基于实实在在的血缘判断而非中国虚无缥缈的“天命”。
同样，每一个政治实体内部的统治也是家族式的，国王或领主在自己的合法领土内可以肆意地任命官员——通常是自己的近亲，而不必遵循其他规则。国王的一纸敕令即可任免宰相。这在古代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以明朝为例，通常只有科举进士才能做官，想要进入内阁更要遵循严格的官场惯例，在翰林院“养望”之后外放，方可回京任职。杨国忠这样的“幸进之臣”只会出现在“家族制”复辟的唐代。
两相对比，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封建社会”的欧洲国家是“家族制”的，而其根源主要是历史的，即日耳曼民族家庭制度的延续。
上海夜生活论坛 1.2印度的“瓦尔纳”与“迦提”
“封建社会”这一抽象于欧洲中世纪的政治制度模型具有相当强的解释力，但将它作为放之四海皆准的理论则未免言过其实。即便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整体主义哲学，但他也看到波斯以东的亚洲世界的不同之处，因此在“封建社会”以外，单独为印度和中国单独提出了“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概念，尽管这种划分未必准确。
印度与中国从未相似，以共同体的形态为例，与中国相反，历史上的印度分裂是常态，统一才是例外。印度土地上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本土帝国——孔雀王朝仅持续了一百多年，更吊诡的是，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帝国竟然除了几块法令岩石外，几乎没有文字传世，只在中国等外国的著作被有所提及。
印度次大陆独特的发展轨迹背后必然有诸多原因，但我们只能猜测：可能是横河流域的人口密度远低于江河流域，相比于中国，地理局限较少，因此，印度从未经历过像中国春秋战国时代那样绵延数百年的战争。早熟的独特社会制度制约了国家权力与政治制度的发展——在国家形成之初的“瓦尔纳”(varnas，阶层)将社会分为大家熟知的婆罗门祭司阶层，刹帝利武士阶层，商人的吠舍阶层，以及主要是农民或其他的首陀罗阶层。
“瓦尔纳”将世俗与宗教权力一分为二，祭祀阶层垄断着文化与知识，作为道德权威监护刹帝利阶层的王国或部落的神圣法律。婆罗门从未组成过天主教团一样的严密组织，更不可能召集军队让国王俯首称臣。但他们创作了《吠陀本集》的仪式祈祷，通过宗教仪式使刹帝利的统治神圣化。口口相传而非诉诸文字的礼仪咒语保证了阶层内部宗教特权。
在“瓦尔纳”的基础之上，一个规模浩瀚而又精密复杂的形而上学体系——迦提(jatis)在漫长岁月中演变为今天的种姓制度(caste)。他把基于业力(karma)把每一个阶层进一步细分成数百个分支式、对内通婚的职业群体。个人在现世所做的职业有高有低，取决于他们与污染源的距离，如血液，死亡，泥土，腐败的有机物。即便是婆罗门内部，最高级别的男子也绝不可能娶主持葬礼者的女儿。
上海夜生活论坛 因此，“家族制”在印度的发展殊为不同：职业群体内部的相互通婚使得社群倾向于自给自足的自治，但不同职业群体之间的相互依存又将整个社会织成一张紧密结合的大网。这种“家族制”从经济学角度来看无疑是低效并缺乏兼容性的，甚至有些奇怪畸形。因此我们不得不再次搬出黑格尔名言的前半句“凡是现实的必是合乎理性的。”来加以理解。
上海夜生活论坛 印度这种特殊的社会制度依赖于其意识形态内部复杂完满的形而上学逻辑，另一方面也确实造就了印度强大有机的社会制度。而这种特殊的“家族制”社会制度与国家权力间无疑有着巨大的张力，制约着政治制度的发展。统一印度的本土王者从未试图统一印度的语言文字，更未想过在全国境内建造如长城和运河一般的社会工程，不论王朝如何更迭，多系杂居却又相互交融才是印度社会的主流。即便是阿拉伯国家、英国等外国征服势力也从未根本上改变印度，直到现代化的浪潮席卷而来，印度的社会面貌才稍有改观。当然，这是后话。
上海夜生活论坛 1.3中国门阀制度
相较于书中浓墨重彩的秦帝国而言，福山对其称为“家族制复辟”的汉末魏晋隋唐的门阀制度未做过多分析。的确，不同于印度，中国社会始终是国家权力的附庸，不论是宗族制度还是相应的意识形态始终是皇权的婢女。即便是家族政治到达顶峰的魏晋，家族权力也更多是通过攫取皇权的途径实现的。但我认为，这不代表中国门阀制度没有加以分析的必要，因为魏晋“小心翼翼”的“家族制”与现代国家中的“家族制”更吻合，更具有现实意义。因此我在福山理论的基础上加以适当的补充说明。
“国恒以弱亡，独汉以强亡。”汉朝灭亡的原因多种多样，但一个重要的内部原因就是皇权与家族势力的反复拉锯内耗。朝堂之上，连续数代幼帝继位导致太后擅权，外戚干政，甚至毒杀皇帝，皇权借助太监势力予以反击。汉末的桓帝发动自我政变(auto-golpe)，借助太监势力铲除梁氏外戚。东汉末年的“戚宦之争”为此后的中国朝代开创皇帝-太监权力模式的先河。
朝堂之外，秦朝消灭封建主义的努力在现实中遭受重大挫折。虽然汉承秦制，至东汉基本结束了裂土封王的封建制，但经济上的封建制以不同于西方社会的、更隐秘的方式进行。农民虽然拥有土地，但小农经济根本无法抗衡古代社会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大地主的土地兼并从未停止，大量自耕农沦为地主佃户。汉初皇权选择支持农民，一起反对大地主的土地兼并，但由于官僚集团内部的反对而遭遇失败。王莽新政失败之后的两千年内，土地改革只能是缓和的、妥协的。
上海夜生活论坛 中国的封建地主不同于西欧粗鄙的庄园主，在儒家意识形态以及强大国家权力的影响下，大家族多以“诗书传家”自我标榜，其内部也确实通过经济文化的垄断产生了大批优秀的官僚，利用“察举制”进入帝国权力中心，制定有利于自己家族的政策进一步壮大规模。
上海夜生活论坛 东汉末年，“家族制”一方面通过“察举制”和之后的“九品中正制”攫取国家权力，另一方面趁着连绵不断的乱世大肆低价购买土地，雇佣佃户，编练私兵，发展成盘踞在国家机器上的怪兽。“家族制”在魏晋时达至巅峰，士族门阀在与皇权的不断斗争取得绝对的上风。
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刀兵不断，但并未伤及士族门阀的根本。世家门阀建立高高的坞堡，在异族大军来临时龟缩不出，寒门百姓流离失所，世家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收买土地，和平来临时，世家反而更加壮大。
隋唐时期，南朝的汉族世家与北方汉化的少数民族贵族一道，发展成“五姓七望”，继续控制国家。但依赖于中国统一的巨大历史惯性，以及儒家“天命”的意识形态，杨坚再次建立起庞大的国家以及集权体系。之后诞生的科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士族门阀对文化知识和权力的垄断，皇权借助寒门子弟稳固了地位。最后毁灭唐朝的，恰恰是源自皇权的节度使制度。
而之后宋明两代皇帝权威的建立一方面依赖于日趋完善的科举制度和复杂排他的官僚体系，另一方更依赖于五代十国和蒙元时期的滔天战火覆灭了绝大多数的士族门阀。由此可见，“家族制”这种基于人类本能的制度，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力，和平年代甚至不那么激烈的乱世中，家族的复辟几乎无法避免。而且一旦国家层次的社会形态崩溃，总是先回归自然状态的家族制，而非部落制。
2.现代国家
上海夜生活论坛 2.1“解构”家族
上海夜生活论坛 如前文所说，“家族制”是人类的自然选择，但得益于人类复杂思考的能力，我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亲戚选择”这种本能的意识形态，建构远比其他动物庞大复杂的共同体。我们讲到过，国家与社会间存在张力，而在古代，社会的主要成分就是家庭。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非人格化的现代国家的主要敌人就是家庭。各国统治者也早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为了消解家庭的影响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努力。
秦帝国：我们不得不再次谈到两千年前的秦帝国，这个庞大帝国不仅在世界史上独树一帜，甚至与中国的其他朝代相比也十分特别。汉以后的统一王朝主要采“儒家”的意识形态，长期以来，学界有“外儒内法”的说法。但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不太准确，“外法内儒”倒更贴切些。孔子的儒家主张向回看，其思想/合法性扎根于古代实践，及长久流传的传统和礼乐文明。之后的儒家学说虽然有所发展，但概莫如是。而且我们可以肯定——儒家的社会必然是礼俗社会，即使皇帝也不能随意逾越道德传统，所谓“祖宗成法”大概如此。儒家礼法对君主权力形成制约，君主受到一种道义上负责制的约束，这在之后“民主”一章详细展开。但法家全然不同，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横扫八荒，靠的是秦孝公以来的商君变法。法家不能说是一门“与时俱进”的学说，但他至少不会允许君主受礼俗制约。所谓法家三派“法术势”分别讲究严刑厚赏、权术阴谋、威权压迫。法令是出于君主的，而非出自圣人之言，君主威福自专，与儒家格格不入。在政治层面，儒法更深的区别在于对待家庭的态度，商君变法编订户口，五家为伍，十家为什，规定居民要登记各人户籍，开始按户按人口征收军赋。另一方面，革除残留的戎狄风俗，禁止父子、兄弟同室居住，推行小家庭政策。规定凡一户之中有两个以上儿子到立户年龄而不分居的，加倍征收户口税。我们可以轻易看出，法家试图毁灭大家族，重塑意识形态，尽一切可能集中全力，可谓“原始极权主义”。我们还可以得出结论：秦以后的朝代至少在社会制度上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战“家族制”，因为儒家学说是以家庭人伦出发，进而扩展至天下的。毫无疑问，法家最终败给了儒家，归根结底，法家很难说是一种意识形态，他试图摧毁家庭的意识形态，但在民族国家远未形成的古代，却也给不出一个思想/合法性层面的替代，无限的横暴权力没有约束，最终导致了百姓深重的苦难，进而政权被推翻。
上海夜生活论坛 马穆鲁克政权：中东地区位于欧亚大陆的中部，是远东和欧洲交流沟通的桥梁。同时，地中海东部到波斯湾的这一大片地区素来富饶美丽，诞生了一系列璀璨辉煌，美丽独特的文明。教徒占当今世界人口23%的世界第二大宗教就在麦加诞生。
相比于基督徒而言，古代穆斯林人口的组成成分相当复杂，有阿拉伯人、波斯人、埃及人、突厥人、阿富汗人、维族人及回族人等等很多种族。伊斯兰教的信徒之所以分布如此之广，成分如此之复杂，一方面是因为伊斯兰教意识形态本身的强大同化能力，另一方面则因穆斯林非人格化的国家用其强大的征服能力实现了把非信徒带入伊斯兰土地的宗教夙愿。
上海夜生活论坛 先知穆罕穆德诞生于公元六世纪左右的阿拉伯半岛，他凭借着社会契约、实力和超凡魅力的组合，首先统一了争吵不休的麦地那部落，然后是麦加和周边城镇的部落，建立了国家层次的社会。先知的布道宣称信徒的忠诚只献给上帝和上帝的话语，因此伊斯兰教从一开始就在有意识地反部落，反家庭。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发展，为内争好斗的分支社会延伸了社会信任的半径和集体行动的范围。
上海夜生活论坛 但凭借先知的智慧与能力建立的国家在先知死后又有了四分五裂的征兆。由于阿拉伯人游牧民族的特性，这种分裂倾向于回到内斗不休的部落制而非更小的家族制。但好在先知的同伴之一艾布·伯克尔(Abu Bakr)稳住了局面，取代先知成为诸部落的哈里发(caliph)，即继承者。依靠着头三位哈里发的英明神武，穆斯林帝国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兼并整个阿拉伯半岛后，吞并了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埃及等地区，并最终击败了伊朗的波斯帝国。661年，倭马亚王朝建立于大马士革。
上海夜生活论坛 穆斯林帝国也终于从早期的部落联合体蜕变为一个真正的国家。但部落的幽灵一直寄居在帝国体内，并不断扩张，随着种族冲突愈演愈烈。上帝以下人人平等的意识形态终究没能战胜亲戚选择的人类本能。
于是阿拔斯王朝的统治者想出一个在今天看来颇为怪异的制度，用来在政治制度层面克服“部落制”的影响。那就是被称为马穆鲁克的“军事奴隶制”。阿拔斯王朝的统治者征服突厥部落，将抓来的年轻奴隶培养成合格的战士甚至高级官员。奴隶的身份并不意味着马穆鲁克们低人一等，相反，他们可以根据资质的不同接受不同等级的良好教育，最优秀者可以担任帝国的维齐尔(Vizire)，即总督甚至宰相。只不过他们的后代不能继承马穆鲁克的地位，早期甚至不能结婚或拥有子嗣。
年轻奴隶远离家人，没有天生的“无往不在的枷锁”的束缚，接受良好教育，退休后可以养尊处优，但养老的庄园并非私有，在死亡后会被收回，同时非穆斯林的身份使其难以融入当地社会。这一有些残忍的制度似乎实现了柏拉图《理想国》中“正义之城”的理想，穆斯林帝国成功造就了一批一心只为苏丹的利益和社会公益服务的技术官僚。事实上，马穆鲁克也确实在历史上有着出彩的发挥，在阿拔斯王朝灭亡后，它仍作为一项制度存在了很久，直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灭亡。
但马穆鲁克制度同样面临政治衰败，在每一个穆斯林王朝的晚期，将马穆鲁克与苏丹绑在一起的道德关系被冲淡，其中的位高权重者总能拥有任意废立苏丹的权力。韦伯式国家中“委托人-代理人”体系中的代理人会有脱离委托人掌控的倾向，这在缺少负责制的国家难以避免。奥斯曼帝国吸取前代教训，试图完善军事奴隶制，文武二分，用文官系统去压制禁卫军，但迫于体制内部的压力，这种违反人性的制度还是向奴隶开放了组建家庭的口子，因此最终也仍没能避免子承父业带来的一系列政治衰败。
上海夜生活论坛 基督教国家：古代欧洲的家族内部关系在全球范围内别具一格。前文已述，古代欧洲的国家是纯粹的“家族制”的，但他们家族内部的关系与中国、印度等都殊为不同。即便在今天的中国，大家都经历过“表亲的专横”，网络上热度持续未消关于“亲戚”逼婚等等话题的讨论可以从侧面反映中国家庭内部是专制的。在古代中国的继承制度上，“长子继承制”深入人心。在古代中国的婚姻制度上，严格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法规范，几乎不存在婚姻自由的空间。
但在欧洲，共同祖先的亲戚团体组成的社区，早就消失，代之以宗教团体组成的社区。某种意义上讲，欧洲早在一千年前就是个人主义的。因为个人可以任意处置自己的财产，无须征得宗族长老的同意。在继承制度上，父亲可以任意处置自己的遗产，而不必留给自己的儿子。在英国，女儿的继承权和处分财产的权利早在1066年诺曼征服后不久就被确立。更为有趣的是， 13世纪的英国，出现了一种关于赡养关系的“扶养合同”，子女与父母订立契约，若想取得遗产，就必须赡养老人，这在古代中国是不可想象的。
虽然欧洲的国家仍是家族制的，但至少亲戚之间不得互相干预私人生活，贵族死后财产要进行分割，某些时候女儿也有继承权，农业社会父系家族制度被基本摧毁。这种奇特景象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源自天主教会对家族关系的持续反动，在思想/合法性层面，《马太福音》中的耶稣说：“爱父母超过爱我的人，不配我;爱子女超过爱我的人，也不配我。”基督教强调的那种兼爱和上帝之下人人平等的观念与家庭的意识形态格格不入。而在制度层面，天主教会为了攫取财富，尽力使女性拥有财富的继承权和处分权，老处女和无子女寡妇的财产得以捐献给天主教会，并成为其一大财源。
在诸多因素的作用以及教会的推波助澜下，植根于农业社会的父系大家庭在西欧消失无踪。个人主义思潮的进一步弥漫最终把矛头指向了天主教会的思想垄断，催生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经济领域，个人主义打破农业社会中家长-家子式的人身依附关系和经济垄断，解放自由劳动力，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两相合力，完成了麦克法兰所谓“身份到契约”的转变，为当时黑暗的世界带来了一线光明。
2.2民族建设
上海夜生活论坛 民族主义：建立一个现代国家的路途是崎岖复杂的，让“国家”打败“小家”，将人从家庭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只是第一步。任何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现代国家都有一条必经之路——民族建设。秦帝国在政治意义上是现代国家，因为他建立了非人格化的官僚体系。但他在社会动员和思想/合法性方面远远没有达到现代国家的标准。
上海夜生活论坛 马克思式的政治分析永远采用的是经济方法，这与他唯物主义与整体主义的哲学思想一脉相承，但纯经济的分析方法并不足以完全解释近代以来国家社会的演变和发展。今天的国家政治更多是“认同政治”和“身份政治”，而非“阶级政治。”事实上，阶级间的斗争大多在一国范围内进行，而且远远不及国家间的战争那么残酷和暴烈。
上海夜生活论坛 一战期间，欧洲数个民族国家参与战斗，他们的殖民地也随之卷入战火。同盟国和协约国双方共6500万左右的兵力参展，死伤人数高达3000万，波及人口达十五亿，平民死亡超过六千万。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数据告诉我们火力全开的民族国家可以强大到什么程度，疯狂到什么程度，近乎无休无止的社会动员，一个国家半数以上的成年男性加入战争，没有任何前现代的国家机器可以如此强大又无情。之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更是向我们证明了，伴随着科技的发展，武器只为更有效的杀人服务，战争毫无荣誉可言，更无人性可讲。
当然，民族国家在和平年代同样可以爆发出远比前现代国家更迅猛的发展速度，这都是因为民族国家拥有强大的国家机器。那么，究竟是什么塑造了如此强大的国家机器?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就是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是一种具体形式的认同政治，我们不对其做更深入的哲学探讨，但诸多理论家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和欧内斯特·格尔纳(Ernest Gellner)都将其与现代化联系起来。一方面，愈来愈现代化的技术手段使得一国之内，不同地区的人可以运用本地语言，通过报纸，电视，网络等媒体互通有无，使双方真实可感，而不再是某某省一个素不相识的某某。这对于唤醒民族意识起到了巨大作用，使得安德森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
另一方面，现代化的社会分工和资本发展带来并扩大真正意义上的阶层流动。在古代，民族国家不可能诞生，某些征服王朝的统治者甚至有意识地打压老百姓“我们是一个民族”的想法。他们的手段就是说和普通百姓不一样的语言，以刻意地保持阶级固化。如俄国贵族说法语，奥匈帝国的贵族主要说拉丁语。因为传统社会的稳定性需要阶级的固化。
但民族主义也反哺现代化，正如格尔纳解说的：“以增长为生的社会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增长的代价就是永恒的创新…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一般概况：识字;流动;形式上平等，却又带有连绵不定、可以说是原子化的不平等;共享基于识字和学校灌输的同质文化。”认同的力量让公民意识到本国人和外国人的区别，在自己的国家内，为了公共利益奋斗、让共同生活的环境更好是分内的事。以中国为例，1840年鸦片战争时期，面对列强屠杀清军士兵，百姓可以嬉笑着围观。但到了抗战时期，民族意识觉醒的中华民族几乎全民投入到战争中去，到抗战末期，刨开后勤人员不算，光是受过准军事训练以上的各色民兵，保安团和正规部队就有近5000万人之巨。
上海夜生活论坛 民族主义对于人类世界的繁荣稳定的积极意义是无疑的。有人批评民族主义为世界动乱战争的根源，这是荒唐可笑的，人类的动乱来源于人类自私、亲戚选择以及竞争的天性。一个大家族总会为了财产争斗不休，部落内部的流血冲突屡见不鲜，即便是小家庭内部，父母子女间的冲突又何曾少了呢?恰恰是民族的塑造让同一民族内部不至于出现大规模战争，将好斗的天性对准万里之外的陌生人总比对准身边的人更好。更何况，一个坚持民主制度的大国必然要有成功的民族建设。如果不是基于民族主义，在涉及全国性的宏大改革命题上，利益不一的人民如何能够相互妥协，达成共识?
通向民族认同的四条路：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①移动边界，以适应已设定的民族认同。历史上的王朝帝国在设立时是不考虑文化认同的，因此在使国家得以凝聚的横暴权力消失后，帝国往往分裂成多个在语言族群上同质的小政治体。最近一次帝国解体是前苏联。当然，也存在扩大边界以包容同族人的，一如德国和意大利。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②流放或肃清人口，以创建更为同质的政治体。这一过程绝对是血腥的，南斯拉夫解体后的巴尔干战争中的“种族清洗”可以证明。而且，南斯拉夫的种族清洗绝非孤例，希腊土耳其战争也是如此，苏台德地区和波罗的海地区的被困德国人甚至触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早期历史的种族清洗促成了现代西欧的稳定，只不过被现代欧洲人遗忘了。
③文化认同，或者说文化同化。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古代中国，之所以民族主义在今天的中国顺理成章，一方面源于清末以来持久的外部压力以及中国人民承受的深重苦难;另一方面也是千年来十数个大一统或半壁王朝塑造的巨大历史惯性。中国自秦以来就统一了书面语言，借助文化上的优势，同化了周边的落后部落或国家。今天中国绝不缺少民族主义，更需要担心的是以汉族为叙事主体的民族主义的天然扩张性可能会造成中华民族共同体严重的内部紧张。
上海夜生活论坛 ④调整已设定的民族认同，以适应政治现实。所有国家建设工程，为乐趣的理念与现实的对称，都会碰上实际难题。只不过遇上简单地强权政治时，让步的通常都是理念。
3.给战争一个机会?
上海夜生活论坛 本章的标题是问句，显得有点不太严肃，但我却是想不到比这更能表达我真实含义的句子了。福山在原文中把这句话作为一个小标题，但我想对其做扩展说明。现代民族主义的首批学者之一——欧内斯特·勒南(Ernest Renan)谈及历史失忆症时说：“实际上，所有政治组织起源方面的历史探究都会造成暴力事件，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探究结果都是有益的。”他这句话原本是在说民族认同的建设往往伴随暴力。但其实国家发展的方方面面都伴随战争与暴力，“战争创造国家，国家发动战争”绝非虚言。
如前文所述，民族认同的建设往往伴随着血腥的镇压与清洗，再不然就是外敌的入侵导致民族意识觉醒，总之过程都是不怎么美好的。而且，非人格化国家机器的发展也往往与战争相关，秦帝国早熟的政治体制，韦伯的故乡普鲁士莫不如是。任人唯才的官僚机构在激烈残酷的国家竞争中茁壮成长。这些历史事实也是合乎逻辑和社会契约论的，只有在朝不保夕的国家战争中，贵族才会主动或被动地停止攫取，与寒门官僚分享权力，民众也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自由，为国付出。
英美的现代化路径通常被人看作和平现代化的典范，因为他们都是通过社会群体组成联盟，进行零敲碎打式的政治改革而非在战争中建立起自己的民族认同，并实现现代化的。这无疑是令人振奋的的消息，但我们仍不应忘记，英伦三岛历经长达数百年的侵略，迎来了数波征服者，在英国变为大不列颠后，又涉及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的经常性暴力。美国对于印第安人的屠杀更是触目惊心，其庞大国家机器的建立也与一战时对国家安全的担忧相关。
上海夜生活论坛 “给战争一个机会”原本是军事分析家爱德华·勒特韦克以半认真口吻提出的建议：在软弱国家的区域，如撒哈拉以南非洲，国际社会要“给战争一个机会”。我提出这句话，绝非如他一般希望欧洲或是中国的暴力经验降临于他人身上，不论是侵略还是被侵略在今天都不应当被容忍。更何况，战争与强大国家并不具有绝对的因果关系。欧洲与中国的经验并不代表在非洲能够成功，非洲、美洲大量的部落间长期战争，却并未建立起有效的国家层次社会。事实上，一个更适合非洲国家的可能发展图景大概是：经济发展推动教育发展，进而带来思想/合法性层次的转变，部落杂居的人们停止战争，寻求更广阔的合作，最终促成国家。从这个层面上讲，联合国试图消除贫困，推动教育的举措至少方向上是正确的。
这句话真正能给我们的警醒是：国家的建构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而是充满了荆棘坎坷，任何小清新的幻想都应当摈除。强大的国家并非理所当然，相较于中国和新加坡取得的成功，这世界上其他的威权国家大多是长于铲除异己，而不能提供有效公共物品的“软弱的威权政府”。要想使人民免于强大国家机器的压迫和掠夺，最好的方式不是削弱国家权力，而是建立真正的法治，开放广泛的政治参与，建立民主负责制，让作为“代理人”的国家不能脱离作为委托人的“民众”的掌控，这也是我下个部分将主要讲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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